“哒、哒”,木棍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回荡在医院走廊,有些突兀。我搀着母亲的左臂,母亲右手拄着拐棍,慢步走向楼上化验室。一声,再一声,敲得我心上有些生疼。
这木棍是我从朋友那里淘到的深山六道木,褪了皮,直溜、光滑、坚硬;选一枝杈处,留段握柄,截断,磨光,正好给走路已然蹒跚的母亲当拐棍。她眉头一皱,不乐意了:“我不需要这玩意儿,拿走,拿走。”我随手撂在了门后墙角,任其搁置数年,积了厚厚的灰尘。
这次母亲头晕、腿疼,我将擦拭干净的拐棍递给她。母亲叹口气,一手扶着门框,一手颤颤巍巍接过,第一次拄着上了去医院的车,边走边念叨:“到底还是拄上了呀!”一向要强的母亲,终因拄上那根拐棍,让她服了老。
印象中,母亲手中似乎倒是常握着一根棍。只不过,先前那根棍总是被母亲自如支配,“舞”在手上,支撑起我们全家虽贫穷却未倾倒的烟火日子。
“娘,我回来了!”远远望见,母亲正趴在锅上,挥舞木棍,搅着一锅金黄喷香的玉米面疙瘩,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年轻的面容。哪料,母亲猛扭头,直起腰,不管燃着火、做着饭,举着搅棍就朝我冲来,嘴里骂着:“我叫你和同学打架!”看来是有人提前告了我一状。
我生怕被母亲逮住,像打大哥、二哥那样,被摁在墙角,用细柴禾棍抽打,便扔下书包,撒腿就跑。母亲跑得快,我跑得更快。她停步喘口气的当儿,还不忘将搅棍横在嘴边,转着圈儿地啃光粘在上面的玉米面,边啃边嚷:“小兔崽子,给我站住!”我跑上了山,母亲忽地站定,一跺脚:“不好,疙瘩煳了锅了;回来再找你算账。”扭头,挥舞着搅棍,冲回了家。
当我从山上折了两根六道木回家,送给母亲做搅疙瘩棍时,饭菜已摆上了桌。我“嘿嘿”一笑,分明闻到了丝丝煳锅的味道。母亲接过搅棍,狠狠地照我头上打来,却又轻轻落在了我的屁股上:“以后可嫑打架了,快吃吧。”我“哦”一声,坐下,埋头扒拉饭。如今,母亲已没心气搅疙瘩给我吃了,可那两根被母亲磨得溜光的搅棍,还挂在墙上。至今,我也没告诉母亲,那唯一一次与小胖打架,是因为他啃着方便面,骂不远处垂涎欲滴的我:“穷鬼。”
早出晚归、进山摘酸枣的习惯,母亲坚持了几十个秋天。一来,可以泡酸枣醋;二来,酸枣核可卖钱贴补家用。山里归来,母亲肩上扛一口袋酸枣,一手握着镰刀,一手拄根木棍。这木棍很普通,应是随手从山里砍的或捡的,回来便扔在灶前,下次又拄回一根。
母亲说:“一进山,就弄根棍儿,打掉前面草窠的露水,不然湿了衣服,早上凉;白天热了,又熥得难受。有时还可以‘打草惊蛇’,惊野鸡,惊野兔啥的,免得被吓着;有次多亏这棍儿惊出一窝马蜂,不然就被蜇了。湿酸枣长得牢,可以用棍儿敲掉些酸枣叶,又好摘,又可敲落些‘蜇人’的刺毛虫。高处或干了的酸枣,用棍儿敲打落地,直接捡就行了,省事儿。重要的是,出山时,天慢慢黑了,或赶上阴雨天,扛着酸枣不好走,这棍儿就顶大用了。”
听母亲一说,我打心眼儿里心疼母亲,佩服母亲,感恩母亲,并感恩那不计其数的陪母亲进山、出山“顶大用”的棍子。有时,如果酸枣摘得不多,母亲手里、肩上可能会多几根棍。那种细长、顶端带个木钩的,用桶从井里打水时用;那种细长、不带钩的,用作打枣竿、打核桃竿、夹柿子竿;那种粗长、直溜的,用作铁锨把、镰刀把、锄把;那种细而轻巧的,陆续多弄些,用来搭菜架,插篱笆,做蒸箅。洋槐木、松柏木、山桃木、杨木、枣木,各种原木都有,这也算是母亲摘酸枣的额外收获;并用这些源自大山的木制工具,经营着家里、地里的活计。
一次,母亲将一根一米来长的木棍双手递给我。我掂了掂,很轻巧;闻了闻,有杨木的清香;挥了挥,“呼呼”生风。母亲急了:“小心点儿,这可不是让你当枪玩儿的,是让你捎给你们万老师当教鞭使的。”我这才回过神儿来。
母亲说她悄悄去学校,和正在课堂备课的万老师聊了我的情况,看到了讲桌上那根半截儿的教鞭,才在一次进山时选了根杨木棍,褪皮,用砂纸打磨光滑,送给老师。母亲说:“一定捎到。在学校不听话,老师就用这木棍敲你。”碍于母亲的良苦用心,碍于老师们的威严,也碍于我那贫苦的家境,从小学到师范,我一直认为老师手中敲黑板的教鞭就是母亲手中的那根杨木棍,直至我登上讲台,拿起教鞭,一直这样认为。
近年,回老家多,常拿起那些老木工具,帮年迈的父母做些活儿。拎起提水木钩,去井边“哗啦啦”打一桶井水,似打捞起无数清甜的岁月;扛起长竿,去打枣、打杏、打核桃、夹柿子,忆起了父亲、哥哥和母亲、我在树上、树下一起劳作的欢愉;拿起铁锨、锄头、镰刀下地干点什么,用着格外趁手。回来,将它们靠在墙角或挂在墙上,想到那些母亲从山里淘回的、已被磨得溜光水滑、被日子包了浆的木棍,她已再也不能拿在手上,不由黯然心伤。
每次干活儿,母亲都会嘱我穿上那双在家时穿过的布鞋。那是十几年前,我陪母亲在灶前闲聊。先聊到她打小没念过书,连名字都不会写,我便握着她的手,她握着烧火棍,一笔一画在地上教她写“李向荣”;后来,她又在墙上陆续写了很多遍,越写越好。再聊到我很怀念儿时的千层底,母亲便扔掉烧火棍,随手折了两根柴禾棍,敲我一下:“抬脚!”量过脚底板长、宽,收好长棍、短棍,花一个月时间,一针一线为我做了那双布鞋。穿在脚上,下地,进山,走路,踏实、舒服得很……
上医院二楼,母亲身体明显侧向了我,我的右臂不由加了把力。木棍的声响已很微弱,我生怕打滑或拄空,叫母亲停下,接过木棍夹在了我的左腋下。母亲虽然重复说:“拄着棍儿能走,能走。”却分明又将身体压向了我,我的右臂不由使足了劲,反倒走得快了,稳了。
住院观察一周,无大碍,便回了村,但那根六道木拐棍却成了近八十岁老母亲的手中之物,从不离身边,可行动也仅限于院里院外几十米的范围。坐在院里,还不时将拐棍挥在手中,哄哄鸡,扒拉下乱柴草,指点父亲和我做这做那。我让她写自己的名字,她用拐棍在地上划拉半天,憨憨一笑:“忘了!”日后,母亲再自己进山,出村,肯定是不可能了。只能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拄着我;甚至,干脆拄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