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蛮诗意的人。
父亲是一名高中物理教师,工作认真负责,授业解惑对他来说,是本分也是乐趣。学生们在校不能解决的问题,常捧了书本到家里敲门,师生探讨一个下午或晚上,最后心满意足地摆手再见,这是我少年时代经常看到的画面。学生走了,父亲余兴未尽地回来,取出抽屉里的长笛,无须对照乐谱就可以吹上一曲,笛音清越,悠扬宛转,我看见父亲的眉间眼角都是陶然。
父亲多才多艺,拉二胡吹笛子挥毫泼墨写毛笔字,修理电器打家具泥里水里垒墙砌屋,好像就没啥是他不会的。父亲练的是颜体字,最爱临的帖是多宝塔。父亲写的字非常秀雅,亲朋之间,凡有事需要,都会找他帮忙抄抄写写,过年的春联,不用说,年年出自他之手。我们姐弟结婚,对联喜帖都是父亲的作品,连对联的内容都是他自撰的。
父亲有的是奇思妙想,足够把平凡的日子调出斑斓的色彩。
我们在旧宅居住时,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有一种黑白条纹的蝴蝶,有半个手掌大,特别钟情窗前的大丽花,长时间停落其上流连不去。父亲不知用什么方法将其捉来,制成标本,别在山水挂历的空白处,栩栩如生,如同从画里飞出来一般,为那静态的风景平添了一番灵动的韵致。
父亲还喜欢插花,喜欢四月的丁香、六月的玉簪花和茉莉。那时我们已经搬离老屋到镇上居住,花开时节,父亲隔三岔五地骑车回去剪一大把丁香回来。花瓶并不讲究,只是淡绿色的空罐头瓶,然而,白紫两色的丁香和那淡淡的绿竟然很搭,往我写作业的圆木桌上一放,顿时诗意盎然。玉簪花和茉莉采回来,有时是用白瓷碗养上几枝,很多时候是排在床头闻香,偶尔也会放在母亲要穿的衣裙旁边。第二天,收拾清爽的母亲便会携了一身的幽香,在阳光和花香中快乐地走来走去,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尤记得有一年,父亲在院里空地上种了一架小葫芦。秋来出乎意料地大丰收,收获了近百个漂亮的葫芦娃。那一个冬天,父亲把空闲时光都给了这些小东西——先用铅笔在葫芦肚上勾出轮廓,然后用刻刀一点点地写字作画,仿照着电视里那些专业工艺美术家的样子。
这是个慢活儿,最考验耐性,而这正是父亲的强项。但见他刻上几笔,举起小葫芦来端详端详,琢磨琢磨,再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却也颇享受地继续雕琢,目光里满是温情和期待。弟弟属马,父亲给他刻的小葫芦题字“马到成功”,背面是一匹不用扬鞭自奋蹄的红鬃骏马;给母亲和我的则是云字钩装饰的五幅图;送给他老友知己的是“可以清心也”。父亲说,这5个字是一回文句,可以读“也可以清心”,可以读“以清心也可”,还可以读“清心也可以”,怎么理解都有一番讲究。听父亲兴致勃勃地讲述中国汉字之妙趣和字里行间的意味,我不禁一再为他这颗隽永的诗心所折服。
从旧院到新家,堪称最美植物的竹子从没离开过我们的生活。父亲习惯把他的金镶玉竹安放在西墙根下,密密实实的一整排,微风拂过,发出细细碎碎好听的声响,要是风大一点,就是清凌凌的飒飒之音了。无数个清晨或黄昏,得片刻之暇的父亲总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这一方小风景前悠然赏看。他不止一次地赞叹,那些竹子茎秆修长、枝叶多姿,叶片颜色青绿浓翠。而每到春天,几场雨过后,地面上冒出的纤纤笋芽更是被父亲喜悦的目光抚过千百遍。东坡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番雅趣,我在父亲身上真正领略到了。
而今,父亲退休了,可以自由地支配时间,完成他的读书计划,学习另外几种风格的毛笔字,和母亲一起像照顾孩子一样侍弄那些心仪的花木。我的微信相册里存的最多的就是父亲录的小视频,月季吐蕊,蔷薇打苞,凌霄怒放,小荷才露尖尖角,他都要向远方的孩子一一“汇报”,分享那些快乐,分享那些点点滴滴的美。
在忙碌而琐碎的生活中看到父亲发来的微信,看到那些平常很容易错过的幽微之美,我焦虑的内心霎时清盈适意——父亲并不知道,他在无意之中播撒了一些怎样珍贵的种子,他那诗意的情怀成就的从来不只是自己的人生清欢,而是孩子们对寻常岁月最深情的眷恋以及对明日最美好的憧憬。(梅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