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家乡觉得很大,村子被许多的胡同牵系着,像一张支开的大网。我家门前那条胡同最长。胡同两侧盖满了高矮不齐的房舍,很不规矩。宽的地方一般都有水井或是大树,窄的地方勉强可以通过一辆马车,那条胡同委屈的变异着,弯曲着,像一条蛇形的带子。
村上的孩子们都喜欢到这里来玩,演绎着许多有趣的故事。我们在稍宽的地方弹球、摔跤、撞拐、踢房子,吵闹声、呐喊声撞满了整条胡同。晚饭后,我们在胡同里捉迷藏,各家门前那些玉米秸秆,堆放的杂草和黄土堆,就成了我们隐身的地方。那时候看的电影,大多是些战斗故事片或是反特片,于是我们会分成两拨,一拨是好人,就是八路军,另一拨是坏蛋,是特务。“特务”先藏起来,然后由“八路军”来捉,时间不长,那些“特务”便一个个就范了,然后又开始第二轮的游戏,有时候还要互换角色。有一次,一个“特务”居然漏网了,大家在胡同里奔跑着,呼喊着他的名字,好长时间他才从一家的猪圈棚里钻出来,大家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中间,有人高叫着:“你一个‘狗特务’,藏得还挺深的!”起初他还挺得意,不住地炫耀着自己的机智,这一下大家被激怒了,于是谩骂和推搡淹没了他的争辩。不知谁在他背后狠狠踢了一脚,只听“哇”的一声哭嚎,大家都纷纷向后退让着,喊着:不是我踢的!那个孩子便在哭哭咧咧中,被大家体面地送出胡同口。
孩子们不记仇,第二天又聚在一起,重复着昨天不一样的故事。
近十月,天依然有些热,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更没有电视,偶尔听到哪家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评剧《刘巧儿》,有人耐不住,也便随着哼唱几句,那声调虽不在点上,但能够感觉得出一定很陶醉。我们“咚咚”的跑步声击碎了胡同的寂寞,忽然五婶家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吸引了我们,那肥硕的枣子沉沉吊挂在墙头外面。枣子的香味,催发了我们的行动。一个叫小猴子的,人瘦小机灵,他踩着我们的肩头,一跃就上了墙头,然后爬到树上,却自顾“咔咔”吃起枣来,我们都急了:别光自个儿吃啊,往下扔啊。声音越来越急,终于变成了一片吵闹声。只听门一响,五婶的声音:“外头是谁呀?”跟着便传来狗的狂吠。我们像上了百米赛道,一溜烟地跑出胡同,只可怜小猴子被捉了个正着。第二天,我们看到,他头上多了个包,自然是他爹的杰作。
我们一个个被揭发出来,免不了要受到父母的训斥,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在胡同里玩。后来五婶家的枣子熟了,叫上我们去帮助收摘,之后给各家都送了一些,那枣可甜了,至今想来,还让人口舌生津。
中秋之夜是孩子们最疯狂的时节,我揣上一块月饼就跑了出去。那月亮好大,银辉撒满了村野,胡同也被涂抹得一片光洁,到处都充盈着欢笑声,沉寂的胡同喧闹着。我们脚下生风,一溜烟似的从胡同里穿行而去,胡同口的那条大清河攫着我们的心魄。此刻,河水清澈,波光万点。我们在河岸的碎草中,追逐着那些疲倦的青蛙;累了,就站在岸边的浅水中捉鱼摸虾。忽然听到有人大喊:“我逮住了一条大鱼!”于是大家陡然间平添了兴致,忽然感到希望就在手中。我们放河灯、捉萤火虫,一直闹到很晚,但却不会听到大人们的呼唤和申斥,因为美丽的月光已经让人痴醉了。夜里,我们枕着月光入睡,梦里又在和星星对话,一直到清晨的那声鸡鸣。
后来,我考学去了外地,再回家乡时,已经成家了。那条胡同已不见了,一条宽宽的街道牵系着整齐的房舍,绿树成荫,各家门前还有花池。孩子问我,这就是你时常玩耍的那条胡同吗?我一时语塞。忽然前面院落里传来五婶的声音,乡音依旧,只是嗓音略显苍厚了。五婶家的枣树还在,上面结满了肥硕的枣子,不过,看得出来,已经不是先前那棵了,因为那枝叶翠嫩了许多。我忽然顿悟,呢喃着:“是,这就是那条胡同,只是它已经被时光碾碎了,铺就成一条宽阔的马路。”
我儿时的胡同被云天带走了,像天空中那弯游云,飘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