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打窗,明光光,亮堂堂。天地清辉透过纱帘拢着已入中年的我,微凉中愈发精神起来,误以为天已放亮。
有时犹恨昨夜的微醺,惹得晨醒难眠,可邂逅这如梦如诗的月光,便也释然了些。毕竟无数次酣眠中错过,未曾得见,何况是一轮雨后新秋之满月,更是难得。
这皎洁,应是被流云擦拭而生的。犹记得,我们几位鬓已缀霜的老友,就着几根烤串、几碟小菜、几句暖心知己话,喝下一壶高粱烧酒,披着一身清凉月光,朗声漫步穿过小街窄巷时,头顶恰恰有云在飘飞,似是和着我们摇晃的步履,又似是我们踏着云飞的节奏,且将一切烦事付诸浮云。
秋月在云里穿梭,时隐时现,不知是月在走还是云在飞,抑或是月与云在天际逗趣,你追我赶,你躲我闪,惟恐负了这清秋良辰,这番景色更是撩动着我们这些老男孩观云逐月的闲情雅致,哼唱着几句老掉牙的“月亮走,我也走”,昭示着我们已入“人生之秋”的尴尬年纪。
“夜初色苍然,夜深光浩然。”此时,云开见月明,且更明,甚是欣喜。酒已醒,人也醒,倚窗望向静谧酣睡的小城,仿似只有我独享这清清亮亮的世界,心亦随着那轮西斜的明月通透起来。
等这通透该是等久了。也是在这窗前,我与众人一样因疫情禁足家中,天天巴望着小城从枯黄中一点点返青吐绿,一点点热闹繁荣,不觉已从冬到春,从春入夏。当时,连太阳都似已黯淡无光,更甭提暗夜里的月亮了。疫情消散,又是暑气蒸腾,阴雨连绵,难见透亮的天,更难见璀璨的星月。
其实,何夜无星?何夜无月?只是似我这般被俗事叨扰且多愁善感之人,无心寻星观月罢了。还好,数场换季雨洗去了溽热,冲刷掉阴霾,送来新凉好个秋。春有百花,夏有凉风,“好时节”一直都在,却未及用心感受。秋来,有月,是时候倾心细品了。
明月在那西山顶上朗照过无数个春秋,看过太多世事沧桑、人间冷暖。夜深人静之时,我凭窗对月,豁然开朗,那些曾压得我不能呼吸的小事,想来根本不值一提。有事才是人生,应对就是了。
父母曾在秋月下四处借钱,为我筹学费。我曾在秋月下焦灼地赶文案,准备上会,也曾因压力巨大,在秋月下做着辞职的“逃跑计划”……回望,回望,一切皆成过往。苏轼对人生悟得透彻,慨叹“月有阴晴圆缺”,解开了不知多少人的心结。月升月落,朔望轮转,天天月月年年,人生何其短暂,想来,能再与秋月相遇,即是获得。
月下,世界看似在沉睡,却又都在按部就班地行进着。
河溪借着月光奔流,水草又滋润了几许,卵石又圆滑了几分;没了知了的吵嚷,树木赶紧潜滋暗长,叶子该黄就黄,该红就红,该落就落。大地到了该交答卷的时候,玉米、谷子、高粱、南瓜、花生、红薯、苹果、葡萄……趁着秋夜凉爽,加快了成熟的速度,都盼着农人给自己一个笑脸。这些“隐秘角落”里的事情,秋月看得一清二楚,但她无言,只是微笑。
街道正是安歇的时候,被车轮碾轧过的柏油路面可以暂时舒展畅快地呼吸一下,很快,它们又会载着这个城市驶向前方。常去光顾的早餐店应该已经亮起了灯,大叔和面、剁馅,大婶熬粥、拌菜、包包子、做豆腐脑,彼此不言不语,配合默契。那些亮着的窗户是否有人在加班,是否有人在准备行囊,是否有人在病中煎熬,是否有人在辗转反侧……月光是安静的,城与人也是安静的,但等天亮即刻再出发。
秋有月,且能伴我徐行静思,自是赏心乐事。即便我已步入如秋中年,但心境淡如水、静如月、安恬如夜,当是人生好时节。我对着即将落山的明月长舒一口气,裹了夹被,复又安睡在满床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