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盏灯老是在我眼前晃悠着,忽而明亮,忽而朦胧。
那是一盏麻油灯。麻油放在灯碗里,泡着一根用棉絮搓成的灯捻,然后在灶膛里点着麻秸,再用麻秸火把灯捻点着,于是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屋里面就是一片亮堂、一片温暖、一片光明。
油灯放在窗台上,我正趴在那里一笔一划地写作业。一只猫卧在我的身边,肚子里呼噜呼噜地“念经”。炕头烧得很热乎,我也暖和,它也暖和。
灯苗忽忽悠悠,勤奋得不知疲劳。
灯苗摇摇晃晃,摇晃出一片梦境。
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在我的家乡阜平县史家寨乡凹里村,日头落坡了,星星眨眼了,又一个夜晚到来了,我家的油灯点亮了。
那是春天,我家院子里那棵桃树开花了,那花如火如荼,在灯影里悠悠飘香,提气养神,解人劳困。
哥哥有点情绪,说:点灯干啥?点灯费油,黑古影也能说话!
爹劝说哥哥:老大,那该点也得点啊,你兄弟今年要考高小呢,他得写作业,他得念课文,他得做好准备啊!
哥哥说:爹,老师说我兄弟学习好,考学没问题。
爹说:那咱也不能自高自大,咱还得好好下功夫,好好做准备。小子,知道吗,大意失荆州啊。
那时候的小学校分为两个级别:初级小学和高级小学。初级小学上4年,然后考高小;高小上两年,然后考初中。我那年该考乡里的高级小学了,因为招生名额有限,平均5个小学生才能考上1个高小生,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不敢麻痹大意。
所以我得暗里用功,悄悄使劲,每到晚上我就把灯点着,趴在窗台上写写画画,发奋用功。有时候离灯太近,灯苗烧焦了眉毛;有时候趴的时间较长,油灯把鼻孔熏得墨黑。那时候就是那个条件那个环境,我还感到挺得劲挺幸福挺享受的。
有趣的是,只要我家窗台上的油灯一亮,马上就有左邻右舍的叔叔大伯们叼着烟袋前来串门。他们坐在炕沿上或者蹲在灶台附近,谈天说地,讲古论今,高葫芦大嗓,很有兴致。
爹就给他们说好话:哥哥兄弟们,欢迎你们来到我家串门,你们这是看得起我。可是请大家说话声音小一点,我家还有个学生,他得好好用功学习,他今年要考高小呢。
人们这才发现趴在窗台上的我,于是有谁大吃一惊,说:哎呀,这儿还有个大学生看书呢,对不起,对不起。
叔叔大伯们马上不言声了。烟雾弥漫,灯苗摇曳,屋子里一片沉寂。
桃花的香味静悄悄地飘进屋里来,缭绕在人们的头顶、胸前、背后,还缭绕在我的窗台上。
爹说:说话呀,大家说话呀,怎么又一下子哑巴啦?
叔叔大伯们轰地一声笑了。
天天这样,夜夜这样,他们有时候讲故事,比如傻小子拜年、秀才教书之类,讲得大家哈哈大笑,鼓掌欢迎。有时候说谜语,比如“四四方方一座城,鸡一叫,它就明”“半天悠里一只碗,下雨下不满”之类,说得大家猜呀猜呀,煞费脑筋。后来时间长了,我就锻炼出来了,就比较适应了,他们说他们的故事,我做我的功课。有时候刮风下雨他们来不了,我还觉得寂寞觉得寡落呢。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夏天来了。
夏天来了,我们该考高级小学了。
考高小只考两门功课:算术和作文。算术考的什么题目,我已经忘得光光的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作文的题目到现在记忆犹新,那就是《我的母亲》。我很遭难,因为在我3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把我拉扯大的。我对母亲的印象很模糊,不知道从哪里下笔。想啊想啊,我忽然激动起来,根据自己的亲身感受写了这篇作文,我写道:大家都别感到奇怪,我的父亲就是我的母亲,他给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还揽着我睡觉,还给我穿衣服。他没有奶,他有说不完的故事和谜语,故事和谜语也是奶水,味道香甜可口,我很喜欢听……回家之后我给爹汇报了这个情况,爹说二小,你这个作文不合乎要求,人家让写母亲你写了父亲,不对茬口呀!正当我担心这篇作文跑了题的时候,红艳艳的录取榜贴出来了,我竟然名列榜首,考了第一!老师告诉我,你的作文写得好,让判卷的老师很感动,还掉了眼泪。
那一年我12岁。
啊,多少年过去了,这些事情仿佛就在眼前,那样实在,那样清晰。
现在我也常回故里凹里村,有时候住十天八天,有时候住一个月,有时候住两个月。看一看故乡的蓝天白云,淋一淋故乡的绵绵细雨,春天桃杏花开,秋天稻谷如金,我就醉了,我就精神振奋,倍感年轻!现在的凹里村新房一幢幢,小楼一座座,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路穿村而过,大车小辆不绝如缕,鸣笛声声!当年抗敌剧社曾驻扎在凹里,教乡亲们读书、认字、演戏、打霸王鞭,受他们的影响,凹里村人崇尚文化,敬重教育,一家人父子都是教师、父女都是教师、夫妻都是教师、兄弟都是教师、姐妹都是教师甚至一家三代都是教师的为数不少,凹里村因此出了教授副教授,有了全国著名的摄影艺术家,有了一边工作一边挖掘民间文学的女副县长,有了著书立说频频获奖的好几位作家。
啊,凹里,生我养我的村庄!
啊,凹里,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