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中风后经过几年的行动不便，在2018年夏天突然去世。我从香港赶回河北老家，也没来得及见上老人家最后一面。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年轻时做中学数理老师和教导主任，深受师生的爱戴。而我记忆中最早的是小时候跟在父亲后面去农田劳动，一路上问个不停。在我1990年中科院硕士毕业去美国留学前，父亲带着从他十几个以前学生那里借来的两万元，用一个破旧的书包带到北京，用来交我的培养费，使我能拿到护照出国。这两万元对父母和哥嫂来讲是一笔巨款，而家人都没有任何犹豫。当我1995年第一次从美国回来，带着钱看望那些我爸从前的学生时，这些人无论是务农的、经商的还是在机关工作的，都为老师感到高兴，也大都坚决不收利息。要知道当时是媒体把万元户作为致富典型报道，而且连续几年都是两位数通货膨胀的年代。我深深地被家乡人民的质朴和厚道感动，也为有一个深受乡亲爱戴的父亲而自豪。
父亲长期卧床而日渐憔悴。有一天，保定的市领导和唐县县委书记来我家看望。父亲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握着领导的手。这或许是他几十年从事教育工作的一个高光时刻，是对他多年付出的高度认可。在他任教导主任期间，曾主动从一线乡镇中心学校调到二线乡镇中心学校；另外一次则是主动让贤，推荐年富力强的晚辈任中学校长。父亲就是这样踏踏实实地工作、真心实意地助人。
父亲出生在动荡贫穷的年代。作为兄弟姐妹七人中的老六，他记事前父母都已离世。由于大哥是烈士，他成为家中唯一一个靠国家助学金读书、上大专然后走上教书道路的。父亲的数学特别好，他的心算比生产队会计的算盘都快，几位数的乘法他随口道来。而小时候最令我崇拜的是几位数的开方，他能够一直做到小数点后很多位。我常想，如果出生在我的年代，他一定会比我和我的很多朋友更成功。
父亲是幸福的，我们有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他的三个孩子也都从乡村考上大学。我也曾两次登上《保定日报》，为他老人家赢得荣誉。
父亲和母亲就像很多那个年代的夫妻一样，相互关心但也经常争执。母亲是独生女，她一岁时我姥爷在外地做生意因病去世。我姥姥一个人带着她，在重男轻女的环境下受尽了人世的冷暖炎凉。但姥姥是一个有见识的女人，坚持让母亲读书并考上中专。而她自己含辛茹苦，有时候几天才吃一两顿饭，曾经饿昏在纺车旁。多年后当姥姥临终住院时，她坚持不让我和哥哥陪床，要我们回到学校好好读书。
老话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的祖辈是地道的农民，生计艰难。我的父母有幸成为人民教师，但依然生活在农村，使得我有机会亲历农村繁重的劳动，使我有机会体验到中国农民的艰苦生活和质朴本色。我们兄妹三人也深受父母的影响，养成了热心助人、无私奉献的品德。我从耶鲁大学获得金融博士学位，哥哥在县政府工作，妹妹在我们全家就读过的县一中任教。当子侄辈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时，我哥总是第一时间为他们排忧解难，也常常为他负责片区的乡亲和中学同学们忙前忙后。
我们生活在一个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我常想，人生来是白纸一张，本无所谓善恶的。是成长环境和自己一次次的选择，让我们在善恶的道路上徘徊彷徨。我为出生在太行山脚下朴实宁静的乡村、为生活在一个善良勤劳的家庭而庆幸和自豪。
苦难使人成长，坚持才有希望。我1974年上小学，1983年考上北大，经历了国家从传统农业社会到现代开放的巨大变迁。小时候生活的匮乏、中学读书时的艰辛历历在目。很多同学的家庭比我要差得很多很多。我为了追逐梦想、追求幸福走遍世界。后来回到祖国，回到家乡。看到社会的变迁，看到小时候的同学或玩伴都安居乐业、享受着现代文明的一切，才明白幸福并不复杂、快乐就在身边。这和一个人的知识水平或者财富并没有必然关系。但是，一个人的价值观是最重要的。“草木之长，不见其有予而日修，为善日益也似之；磨砻砥砺，不见其有夺而日薄，为不善日损也似之。”我一路求学坚持不懈，工作中力争上游才有今天的成就。家庭的影响和个人修养上的努力，使我向善避恶，不做不义之事。在事业上把客户利益放在首位，选择从事对社会有益的业务，坚持长期主义，相信这个时代，相信努力终究会有善果。
一个人做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儿时和年轻时调皮捣蛋、不谙世事，难免做过一些错事甚至曾不经意伤害到别人，也曾经困惑和受到伤害、历尽煎熬。其实善良也需要强大的心灵和觉知，需要坦荡和释然。我们做事一定要发乎本心、秉持善意。一定要对自己、对社会抱有信心，一定要做一个坚定的乐观主义者。
妈妈是个性格极其外向和开朗的人，对任何一个人她都可以不间断地聊上一个小时。和她打电话时都是她在那头霸占时间，而所聊的无外乎是日常琐事和千篇一律的叮嘱，常常是我不耐烦打断她甚至发脾气，她也时不时生我的气，但改日又给我打电话，把我当成小孩一样呵护。正是这种性格，使得她从来不孤单，八十多岁了依然耳聪目明，声音像二十几岁的女孩，也会为小小的奉承笑逐颜开。前几天电话中聊天，她说她有时自问如果身体不好了是否愿意继续活下去，然后告诉我，她愿意。她愿意看到孙辈们长大成才，愿意听到他们的欢笑。我听罢不禁潸然泪下。
母亲对我们的爱是发自内心的、朴实的和无条件的。她真心付出，不求回报。我们家每个人生日时她一定会提醒我不要忘记。多少次她从自己微薄的退休金中给我两个女儿压岁钱、将来上大学的学费甚至将来结婚的心意。她和爸爸曾几次去美国和香港看望我们。回想起来当时我对他们照顾不周，也未能尽心陪他们聊天和出去旅游。但爸妈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总是默默地支持、默默地欣赏和默默地承受。随着自己年龄大了，日渐感受到为人父母的心境，也明白终有一天不会再有妈妈的唠叨和关爱，而自己曾经是那么愚钝麻木，是那么缺乏领悟和感怀。
北方的早春还是料峭苍茫的，而槐花飘香的夏季往往会一转眼到来。记得小时候日子总是那么漫长，父母做的家常饭总是那么可口。一个人常在房顶玩耍，摘栆子、采榆钱和槐花，还有大热天和玩伴们一起去抓知了。现在的孩子们可能不玩这些游戏了，但在那个清贫的时代，这些就是孩子们最大的乐趣。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也日渐苍老，但总觉得迷失了什么。也许是一颗童心，也许是一份恬淡，也许是对善的朴素感受。
我一生追求表里如一、知行合一，做到不纠结、不埋怨，保持信心。这些都得益于父母的言传身教。感谢父母给了我一颗善良宽厚的心，感谢老师教给了我辨别是非的能力，感谢社会培养了我砥砺前行的毅力。愿好人一生平安，愿善成就你我。
2022年3月13日于厦门鼓浪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