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关于雨的记忆似乎都在夏天。
随着突然卷起的一阵风，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先是大大的几滴，砸在泥屋顶和屋檐的青瓦上，是沉闷和清脆的和声。雨落在院里的泥地上，灰尘里便开出花来，各个院里传出“下雨了”的惊呼。
忙碌的人们赶紧起身走出屋来，往门洞里抱柴禾，扯开零碎的破塑料布，盖好院里的柴垛，这可是事关三餐的大事。 孩子们帮着大人把院里的衣服、农具家什收进屋里，常常是几乎未等收拾妥当，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墙角啄食的鸡们片刻愣怔之后，羽毛炸起，水珠四溅，飞奔进鸡窝或屋檐下，缩了脖子听雨假寐。猪圈里片刻就灌满泥水，猪在泥水里撒欢打滚，打发无聊的时间。
街上不时有被雨从田野赶回家的村民，奔跑着，腋下夹着衣服和农具。早有家人在自家门洞里张望等待，女人递过干毛巾、干衣服，转头自顾去忙手上的活计，还一边嗔怪着不早点回来。孩子们帮忙安置好农具，笑着看爸爸披着湿湿的头发抽烟。
雨很快就停了，风也偃旗息鼓，黑黢黢的屋子里一点点亮起来。
雨过天晴，村庄湿漉漉的，每一个沟沟洼洼都蓄满了水，一切都是明艳饱满的样子。如果是连阴雨，街头不时传来有关村边唐河水位上涨和上游放水的消息。经历过1963年大水的爷爷奶奶总会仔细观察雨水溅起的水泡，辨别与当年的征兆有没有相似之处。
爷爷留在我记忆中的影像仿佛发黄的黑白照片，陈旧而模糊，但一件和雨有关的事却让我记忆深刻。自我记事起，他似乎就是很老的样子，身材瘦小，因为下垂的上眼睑几乎遮住大半个眼睛，久了就懒得费劲地张开，所以说话时总是用力地半仰起头。记得忙里忙外操劳家务的总是奶奶，爷爷除了偶尔去地里看看庄稼，似乎总是围着忙碌的奶奶腿边转来转去，还不住地唠叨着，似乎在找什么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最常见的是下雨时嫌奶奶烧火费柴禾，奶奶大多时候不吱声，不紧不慢地烧着，被说急了便会一次放进更多，表示无言的反抗。有时湿乎乎的麦秸、玉米皮压灭了火，奶奶边用烧火棍挑着边用力吹，所有的不满便化作一股浓烟冲出灶台口。爷爷就势便躲开去，继续寻找下一个唠叨的主题。
琐碎而懦弱的爷爷却做了一件大事。
我家在唐河边，1963年那场罕见的洪水几乎毁掉了村里大部分的房子。听说那年夏天，洪水是在一个连续暴雨之后的傍晚突然进了村子。当时刚刚十几岁的爸爸恰好去邻村，该是往回赶的时候，在家的爷爷一看架势不好，抓起一条绳子和一根棍子，央求邻居一块去接孩子。水流湍急，浊浪翻滚，水越来越深，没人敢去冒险，奶奶急得大哭，觉得孩子没救了。瘦小的爷爷却挣脱众人的拉扯，毅然蹚着水冒着大雨，一个人向儿子回家必经的村东口冲去，一路无数次倒在洪水中，一次次爬起来，挣扎到村东水渠边，看到儿子正扒着一棵被冲得东倒西歪的树孤零零地趴在水渠边，泪水雨水模糊了双眼。爷爷一边大喊儿子的小名，一边镇定地把绳子绑到这边的树上，拿棍子绑了那头递给儿子。回来时父子俩用绳子绑在一起，一路互相拉扯着，艰难跋涉到家。村口水位几乎没过头顶，快到家门时还多亏邻居拉了一把才没被冲走。而几个下地干活的村民再也没回来。
血脉亲情可以让平凡的爷爷变身超人，老人家晚年有点老年痴呆了，但每每下暴雨，和他提及往事，他还会自言自语，还会后怕：那么大的雨，水进村了，老二还没回来。
阴雨连绵，做饭烧柴都成了问题，粘湿的柴草总是点不着，我不时趴在灶坑边鼓起腮帮子吹，有时也用蒲扇扇风，还要不时地偷看正在做饭的妈妈的脸色，担心被责骂。灶里不时冒出呛人的浓烟，阴雨天时，村里的炊烟都格外浓稠粘腻。有时麦收赶上连阴雨，地里的小麦被雨水泡得发了芽，磨出的面粉掺在高粱面饼里，一股别样的麦芽糖味道，那也成了记忆里雨天的味道。
雨天最美好的回忆是赋闲在家的爸爸给我们做刀削面：稀的干的都有了，还省柴禾。爸爸和了很硬的面团，烧热的油里葱花刺啦刺啦地响，放水，烧开，爸爸一条腿弯起搁在锅台上，用笨重的菜刀把面一点点削进锅里。他不时地把面捏一捏，以找到好的切削角度，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面片、面块，鱼一般地在咕嘟咕嘟响的汤里沉浮，再搁上绿菜叶，香气四溢。长大了很久，刀削面都是记忆中爸爸做的那个样子，及至见到真正的刀削面倒觉得是怪异的盗版了。
另一个雨天的乐趣就是玩水。我家门前是小学校，几排低矮的平房，一下雨就汪洋一片，最深的地方没过膝盖，变成了孩子们的水上乐园。那时伞在农村是稀罕物，孩子们都是头顶着一块破塑料布，或者把装化肥的蛇皮口袋一角凹进去套在头上，两只手拽住两侧，光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有的打水仗，有的练习水上漂。有时会捞到某人的拖鞋，在水中丢来丢去，丢鞋的人便追来追去地抢。
年岁渐长，便也瓦上有雨声、檐下有心事了。雷雨大作时，站在窗前向外望，雨落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再也溅不起朵朵灰尘，脸上似乎也无风雨也无晴了，那些涟漪珍存在心里，和那些雨中的美好回忆一起，微微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