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地脚就是用夯把地基砸实,以免房屋下沉倒塌损坏。打夯时为了动作协调统一,人们喊号子,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夯歌。如今人们称打地脚为打地基,夯也由打桩机代替,夯歌失去了作用,失传了。
在我的家乡清苑区,夯多是一截老榆木,光溜结实,又直又圆,高一米二三,直径20多厘米,重七八十斤,整体保持原木形状,只在局部做些加工:顶上平齐,底部圆凸,把顶端约七八寸的一截镂空,只留4根柱子作为把手。把手间距、粗细适度,8只手同时握互不妨碍。一般情况下一夯4人,两手攥住把手,将夯高高抬起,然后向下用力砸,这一系列动作叫打夯。
夯虽然重要,但用处不是很大,只在盖房打地基、修筑河堤时用,属闲家物,普通人家不置办。有夯的人家多是会木工活儿的富裕户,所以数量不多。夯和碾子磨有点相似,就像村民的共同物件,哪家都可以无偿使用。有的用过之后也不送回,搁在自己家,谁用着了再去取。乡亲们管这种现象叫轮官马,大家共同使用,不怎么在乎。
那时人们生活很困难,建房的极少,只有原来的坏了,不能住了,或是儿子大了要娶媳妇分家另过,才咬咬牙勉强盖两间或者三间。尽管间数少又矮小,而且是“里生外熟”,即里面坯,表面砖,也要全家勒紧腰带省吃俭用积攒好几年,有的还要借债。因此,凡与盖房有关的活儿都是乡亲们帮忙,主家只管饭,不付工钱。打地脚连饭也不管,弄瓶酒和几样凉菜招待人们,略表一下心意就行。
打地脚都是抽空儿,利用午饭后、下午上工前时间(12点至14点)。自家人提前把地基挖出来,就是起好槽,当天早晨告诉乡亲们,到时几乎半个村子在家的青壮年男人就都去了,百十号人,还有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
不需指派,人们会根据自身情况主动找活儿做,壮劳力打夯,上了年纪的男人往地基里填土。如果土干,就用瓢舀着水润润,土润湿了才能结合好,地基才能打实,还另有一个好处:场地干净清凉,动起夯来没尘土。
妇女负责烧水、倒水、送水,把开水倒在碗里,一碗一碗晾着,有人要喝就端过去。如果是活泼开朗的年轻媳妇做这件事,小伙子们就显得比平日里精神,话语多,过一会儿就喊:“嫂子,喝水!”支使得她们团团转,一次次往自己身边跑。当然,小伙子们打夯也不含糊,喊声响亮,举得高,送下去劲头足,落地后陷进去一大截,很快脚边就出现一个个圆圆的深坑。多数妇女和孩子们无事可做,看热闹。
农村盖房都选在初春及秋后,这两个季节农闲少雨,天不冷不热,干起活儿来身心舒爽。打夯的青壮年个个精神抖擞,领夯人唱一句,其他人就应和着喊“哎哟,哎哟,哎唉哟!”此时的他们胳膊似乎变长了,时而举起,时而落下,落下来还要前后悠甩一下,看上去轻松惬意。他们的腰、肩乃至全身也都活软了,左弯右扭,伸缩有序,别致好看,就连嘴角眉梢也随着夯歌频频耸动张收,不断变化。
夯歌由领夯人唱,有时只一人,好像乐队指挥。他站在地基上面的高处喊,所有打夯人都仔细听,认真应和,于是几个夯就一齐忽高忽低蹿动起来,有时“各自为政”,一个夯一个领头人,这样场面就会更加火爆热烈。年轻人争强好胜,打几下就开始比赛,比谁唱的韵调好听,歌词优美;比谁的一伙人心齐,有气势;比谁的夯打得有力坚实……喊声此起彼伏,十分壮观。
夯歌十里八村腔调相同,词语也大致一样,我把自己能回忆起来的抄几段,请朋友们欣赏——
乡亲们哪,加把劲呀!棱棱角角要打到呀!旁边的人呀,往上站哪,小心砸喽你的脚呀!
4个人哪,齐使劲呀!捋起袖子加油干呀!高高地抬起来呀,稳稳当当地放下去呀!喊声要响亮呀,惊天又动地呀!
大家齐使劲呀,拼命往下砸呀!这样才实着呀,房子万年牢呀!主家心里乐呀,咱们有功劳呀!
我们村里有个男人,那时30多岁,他喊夯很特别,不用传统段子,而是根据现场情况自己临时编。他编的歌字数多,歌也长,内容滑稽逗人。他的嗓音好,声调忽高忽低,音域时宽时窄,很有韵味,常引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我记得他的歌是这样的:
谁要不使劲呀,是个大懒虫呀!懒虫没人爱呀,媳妇寻不上呀!光棍日子不好过呀,自己推碾子又倒磨呀!头疼脑热没人疼呀,衣服破了没人缝呀!——这是唱给年轻人听的。
单木不成林呀,谁敢说一辈子不求人呀!对人诚实有好报呀,为难着窄时候才知道呀!你别光往桌子上瞅呀,打完地脚才能喝大酒呀!你别光往桌子上看呀,想想身上出没出汗呀!——这是针对中年人唱的。
忙活一阵,热闹一阵,地基打好了,填平了,主人仰着笑脸喊大家喝酒吃菜。一些人吵嚷着围上去,喝两口酒,夹两筷子菜塞进嘴里,边嚼边笑,在主人的道谢声中离去。
人去场空,三几个夯戳在地上,很显眼,因为年久常用,泛着古铜色,在太阳的照耀下越发油光闪亮。尤其是那4根把手,被千人抓万人磨,变细了,看上去铜铸般结实坚固,有沧桑感。
笨重的夯凝聚着几代人的浓浓乡情,饱含着无数村民的心血和汗水,见证了乡亲们勤劳纯朴、团结互助的优良品格。夯不但把人们的房基打实了,更是把人们的心打实了,乡亲们像夯一样坚实沉稳,慷慨大方,乐于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