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出生于哪一年,她自己也不清楚。每当我们这些孩子问及此事,她总是眯起不大的丹凤眼,定定地直视前方某个地方,茫然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在奶奶去世后的数年里,我不止一次地看见父亲掰着手指头掐算奶奶的出生日期。那时,我们已随父母从部队转业回到河北老家涞水。
我从珍藏的手绢里摸出一块大洋给爸爸,那是奶奶生前留给我的。爸爸从大洋上的头像辨认出是袁世凯,由此大致明确了奶奶出生的年代——辛亥革命时期,但不知究竟是哪一年。
我上初中时学到了一个词——三寸金莲,奶奶粽子一样的小脚正是那段历史的见证。
父亲说,当年把奶奶从河北老家接到东北,恰是我大姐出生的1958年。作为军医的父亲母亲隔三差五要给病人做手术,间或值夜班,没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我们。我家4个孩子都是奶奶从小看大的,我最小,是奶奶的跟屁虫。
奶奶记得自己有个绰号——小机灵。我详实地了解奶奶绰号的由来已是20年后,那时我已成年。
利用清明放假的时间,我回到故乡——九龙镇大泽村,在亲戚的讲说中沿着奶奶当年的足迹走下去。
登石阶又走小路,我们来到村后山时已是气喘吁吁。亲戚家的三弟引路。这期间,奶奶的影像固执地在我的行走中“跳”出来——斜襟粗布黑夹袄,手缝的布扣子很是醒目,这是上世纪70年代中国乡村老人标志性的衣着。这几年由于开展扶贫工作,我逐渐地和村里的人们熟络起来,总会通过她们的衣着、举止找出奶奶的影子。
1975年的冬天,我们所在的辽阳市受到了来自海城和营口地震波及的余震。心有余悸的人们不敢回楼房睡觉,不约而同地看好家属楼后院的空地,准备搭建临时地震棚。
零下20多摄氏度的严寒中,奶奶的小脚好似生了风,一会儿带领我的大姐和两个哥哥去小树林里搬木桩,一会儿冒着危险跑回楼里翻找东西,亲自上手搭建地震棚。
镐头起起落落,奶奶的虎口磨出了血,她却丝毫不顾。姐姐哥哥快步跑过去夺下她手里的镐头。
入夜,奶奶叫来五号楼的王奶奶和孙女,挤进我家地震棚和我们睡在一起。因为她的儿子和媳妇和我父母一样都在临时医院里抢救伤员,没有时间回家,她家的地震棚没人搭建。
那一夜,我抓着奶奶包着纱布的手搭在胸前,生怕谁挪动一下身体会压到它。
多少年以后,在我扶贫的村子里,人们经常围坐在大槐树下和老奶奶们唠家常。我拉起她们一双双粗糙有力的手,便想起奶奶的大手,就有了十足的亲近感。
我们的脚步停在几处破旧的窑洞前,三弟说这是当年农民冬季烧碳时留下的,他讲述了那场战斗——
1943年的一天,在与日伪军激烈交战后,由于寡不敌众,小机灵和12名八路军伤员被困在大山沟里一处炭窑中,和山下失去了联系,断了粮食和药物。
小机灵不能忍受八路军伤员一个个倒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悄悄地出了窑洞。
她壮着胆走夜路,突然远处传来响动,渐渐地由远及近,是铃铛声和轮胎碾压土石的声响。
她躲进路边的青纱帐,朦胧中看出是鬼子押送的运粮马车。她惊喜非常,心想今夜一定要把粮食搞到手。马车一辆辆从眼前经过,鬼子寸步不离。突然间她灵机一动,顺手抄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头辆马车抛去,顿时枪声四起。混乱中她捡起地上的尖木棍,猛刺最后一辆马车上的麻袋……
马车远去了,天渐亮了。小机灵低头看,黄灿灿的小米弯曲成线洒在路上。她快速扯下大袄,平铺地上,轻轻捧起小米,抖动着双手,喊着:“粮食!我们有粮食吃了!”然后用力扛起粮食,奔向大山深处。
“醒醒,醒醒!”她睁开眼睛时已是在窑内,才知道是被下山找她的排长背回来的。由于长时间吃野菜加之劳累过度,她晕倒在了山路上。
20多斤小米成了救命粮。从此,八路军伤员们忘记了她的大名,开始叫她小机灵。
小机灵火线入党。没有党旗,只是在排长举起的右臂和伤员们的注视下,她举起拳头庄严地宣誓……
后来奶奶说,新中国成立后,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选择进城里。她说自己大字不识,还是种地好,毅然回到了大泽村。
走过窑洞,我从挎包中拿出一面红旗,对三弟说,当年奶奶入党宣誓时没有党旗,我们一会儿去墓前和奶奶说说话。
这次清明假期,我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告别了三弟,继续前往深山,到了我扶贫驻村的娥峪村。
娥峪村四面环山,只有几十户人家,世代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息。这几年接触了这里许多村民,他们的善良和艰辛触动着我。
有时爬到半山腰,脚底起泡,不想再往前挪步,或者碰到棘手的问题不好解决,每当想要退缩时,我依然能感觉有双无形的大手在眼前挥动,推动着我前行,成为今天真实的我,坚韧的我。
我们的汽车跑在通畅的水泥路上。记得刚来扶贫的那一年,这里还是泥泞的土路。
汽车停在村口。我从挎包里掏出为村里一对80后残疾夫妇买的一部手机。我俨然看见他们坐在家里开着直播,介绍家乡的土特产,从此不用再去几十里外镇上的集市奔波。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几本书,那是上次走时答应残疾夫妇上小学的女儿买的课外书。她说要好好写作文,把家乡写得美美的,好让各地的叔叔阿姨都知道她们村的青山绿水好风光。
我远远地望见点点灯光,像星星一样点缀在大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