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是一个金黄色的节气。
我的家乡是小麦主产区之一,小麦黄了,家乡一片金黄。
开镰了。村东是我家的打麦场,爷爷用驴车,爸爸用三马车,把一座座金山拉到场院。
一家老少全上场,人人顶着一个用麦秸编制的草帽。脱粒机张着饥饿的大嘴,把麦捆一个个吃下去。爸爸和叔叔负责塞麦捆,妈妈和姑姑负责把拉出来的麦粒和麦秸挑到一边去。我和奶奶姐姐负责把麦捆拖拽到脱粒机跟前。
麦子在脱粒机的肚子里走过一遍,还有好多麦糠。树叶一动,全家趁着东风开始扬场。爷爷是扬场的好把式,柳条簸箕顺着同一个轨迹运动,麦糠和麦粒在风的作用下自然分离。地上,空中,我们的头发上都是金黄的麦糠。
中午,大人回家做饭,我和姐姐弟弟在打麦场看着麦子。我们在麦秸垛里挖出一个洞,竖起耳朵寻找卖冰棍的吆喝声。
村东头有一个水坑,水很清澈,四周环绕着许多柳树,长长的柳枝像一挂碧绿的珠帘。一场雨后,蛙声一片。水坑南面有一片树林,杨树最多,榆树槐树次之。那片树林是我们的乐园,在麦秸垛里钻热了,就抱些麦秸铺在地上,躺在树荫下,树叶缝里漏下的光斑轻轻地在姐姐身上飘来拂去,我伸出手去捉,它又顽皮地跳到我的胳膊上了。
终于听到吆喝声了。一个骑自行车载着木头箱子的人奔我们而来,箱子里面装着冰棍,外面盖着一层棉被。我们偷偷地用金黄的麦子换了几根五颜六色的冰棍。吃过后,感觉金黄的中午都变得五颜六色了。
大热的天,不穿衣服还热得出汗,却给冰棍捂上一个厚厚的棉被。对此我很纳闷,心想等我长大了要卖冰棍的话,可不能像他一样傻。
麦秸要拉回家里,方方正正地垛在房后面,像一个大沙发。从房上跳到麦秸垛上,我张开双臂,寻找飞的感觉。脚触到麦秸上,陷下去半人深又弹跳起来。玩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感觉自己睡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做着吃白面馒头穿新衣的梦。直到饿醒,带着一身的麦香,粘着一头的麦秸爬上房,回家。
院里的杏树也被染黄了。拿木棍敲下几颗杏充饥,酸酸的,甜甜的,还掺着麦子的香味。
黄澄澄的麦子带着太阳的温度入了囤,吃饱了的粮囤丰满起来,像要生孩子的女人,骄傲地挺着肚子。
听着街上诱人的吆喝声,抢收抢种后疲累的爸爸从粮囤里刮出一些麦子,给我们换回几个大肚西瓜。用一根绳子把盛着西瓜的袋子放进山药井里,过一两天提上来,西瓜已是冰凉冰凉的了。爸爸看着我们粘着西瓜籽的肚皮鼓起来了,笑意挂上了脸庞。
晚饭后,街上、胡同口,人们抽几把麦秸坐在屁股底下,用蒲扇扇着蚊子,嘴上讲道着年景收成,心里用加减乘除计算着一道关于余粮和几张嘴的数学题。
夜深了,胡同口被人们坐卧过的一把把麦秸、房后遗落过孩子梦的麦秸垛、地里孕育着玉米苗的麦茬地都笼罩在一片金黄里。
金黄是黄金的颜色,那年月和黄金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