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来场雨,土地就彻底醒透了。
阳光又亮又暖,普照万里。温润酥软的土地像巨大的怀抱,殷切切地好像在等着什么。等着什么?你去问村里人。他们会嘿嘿一笑,说一句老话: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噢,噢,明白了,那些空着的土地确实在等,在等瓜种入土、豆籽落埯;等棉花入穴,等谷子进垄。这些做圆满了,春天的句号就画圆了。
从这个意义上看,谷雨的雨是上天赐予的最大美意啊,是万物难得的一场机缘。这时的雨,从来不躁,不狂,不暴,它是洋洋洒洒飘来的。柔,如丝,如芒,如线;润,如茸,如星,如芽,悄无声息,连绵不断。
而且,雨的脚步轻盈,斜着一点弧度和曲线,织成小风吹拂的帘栊。这样的雨,纯粹是送福来的,让人喜欢。我娘喜欢在廊檐下伸出手去,接一掌雨水,轻叹:“多好的雨啊!谷雨有雨,棉花成堆!谷雨天,忙得欢!”我爹在一旁嘟囔着:“嗯!这雨好!呵!瞧这雨!”
雨后天放晴,地皮一皱缩,紧绷绷一层土膜。村里开始大忙,男女老少全上阵,种瓜点豆,撒谷子,种棉花。旧时,村里学生都放三天春假,孩子们傍着节令,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学种瓜,学点豆,粗通稼穑。人生最初的课堂在田野,沾染了节令的温润。
一场谷雨一年粮哩,谁舍得荒废这场好雨好春光?耕、犁、耙、种,在村子里哪一项能含糊?在地角田头,在播种的时候,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老话会被重新提起:地耕三遍,黄金不换。犁一犁,封地皮。耢一耢,耙一耙,地平如镜没坷垃。春播一粒子,秋收万颗粮。
田地里,有小拖拉机挂着犁铧,突突突突,进一趟,返一趟。地头灵活一转身,地松了大半块,黄土泛出鳞纹。土地像深藏秘密的湖面,数不清的情节蓄势待发。也有人家套着小毛驴耕地,一人牵驴在前,一人扶犁在后,右手扶犁耙,左手高扬鞭。毛驴子昂昂地来去,赛若追风赶月,行云流水,畅快得很唻!如果扶犁的是个女将,天哪,真是英姿飒爽,有桃花马上威风凛凛的气势!
地耕过耙过后,刹那平展展!站在地头一望,再陡峭不平的心也会徐徐送出一口气。
这谷雨的土地哎,你不理它,它是荒凉的,寂寞的;你诚心待它,翻,耕,犁,耙,一个土坷垃都用手细细捻过,它眼见得越来越有灵性了:有了温暖、有了柔情、有了母爱、有了轻盈。随便你撒下什么种子,它都会以诚相报,长出你想要的东西。
这温润的土地,天生就是床,着生青青的苗、亭亭的枝、绿绿的叶、五彩的花,以及圆的长的瓜、黑的绿的荚。
只几天,苗子就出土啦!一地可爱的苗娃娃,或打一个问号,或两个芽瓣托着腮,或顶一小片泥土胞衣,像一个个小蘑菇,挤挤挨挨,吹吹打打,横成排,竖成列,阳光下伸胳膊踢腿儿,好像做“希望风帆”新一套广播体操。
田野里的绿到此时才齐全了:一方鹅黄绿,一方嫩草绿,一方老玉绿,一方蓬灰绿。有的地块,各色绿插播着,一垄这样的,一垄那样的,深浓浅淡,层次分明,那块地就显得格外快意,有了一种跳跃感。
光阴抚过谷雨之绿,向初夏迈进。它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将我们和万物送向另一个季节。越来越浓的绿色中,我看到风翻动绿豆棵、翻动甜瓜秧、翻动花朵的翅膀。我忽然明白了,风,其实就是时间翻动的手臂。我们一不注意,岁月就被翻过了一大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