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中,在文章中,不知道多少次写下“邓小岚”这三个字,每次写的时候,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她和蔼可亲的笑脸,耳畔都会萦绕着她清冽纯粹的声音。
然而,3月22日上午,河北大学教授乔云霞微信告知,邓小岚已经走了。这个“走”,不是往常的离开马兰返回北京,而是永别!我被这个消息打懵了,因为前几天她还神采奕奕地出现在电视台的名人访谈节目,没有听到她生病的消息,虽然在与她相处的细节中我感觉到她身体不太好,但是对于年近八旬的人来说,她应该算得上健朗,怎么会没有任何征兆就走了呢?
悲伤的乌云遮住了天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尽管乔教授是研究《晋察冀日报》史方面的专家,尽管她跟邓小岚相熟,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我希望有人出来辟谣。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因为乔教授绝非八卦之人。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河北大学出版社的何东老师,她是我的《大山里的音乐会——共产党员邓小岚的故事》一书的责编,书印刷出来后曾跟我一起到马兰拜访邓小岚老师。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吃惊不亚于我,悲伤过后,她安慰了我一番,我们决定等官宣。
中午时分,我在北京日报客户端看到了邓小岚逝世的消息,悲伤从心底翻滚着涌上来,眼泪再一次涌出,我知道,从此世间再无邓小岚,我再也听不到她亲切地叫我“小翟”,再也无法将我写有她姓名的文字呈给她过目……虽然看过世间许多生死,但是当生命骤然离世,我还是忍不住悲从心中来,更何况是亲近的人、仰慕的人忽然阴阳两隔!我还知道,此时此刻,跟我一样为邓小岚溘然而逝悲伤的人有很多很多……
世间再无邓小岚,马兰的孩子们该有多伤心!世间事,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遥想18年前,刚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休的邓小岚,捧着一颗火热的心,从北京的家出发,乘火车、汽车一路辗转,一路颠簸,来到阜平县城南庄镇的马兰村,开始自发的义务支教之旅,想用音乐唤醒在太行山臂弯中沉睡着的小山村,唤醒山区孩子的梦想和明天。万事开头难,马兰缺少歌声,更没有乐器,她就动员家里人捐献乐器。教室破旧,室温低,孩子们的手生了冻疮,邓小岚心疼,出资筹建了新的教室,马兰的孩子从此可以在不漏风的房子里弹琴唱歌了,这对邓小岚来说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马兰的孩子不懂音符、音阶,邓小岚一点都不发愁,她笑呵呵地说,谁生下来都不懂音乐,学学不就懂了吗?
邓小岚来马兰,是带着快乐来的,她在大山里播下音乐的种子,收获的是山区孩子唱着歌走出大山,登上冬奥会的舞台,用希腊语唱响《奥林匹克颂》,惊艳了整个世界。邓小岚心花怒放,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记得在采访时她对我说:“对马兰的孩子们来说,音乐是个支点,能通过音乐感受到世界的美好,可以打开孩子们的眼界,对他们的成长有好处,尤其是带着孩子们到大城市参加音乐活动,他们发现,城里孩子会的,他们学学也会,之前不会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没有接触到,慢慢地,他们就变得更加自信了。”
已经变得自信的孩子们,今天哭了,因为世间再无邓小岚。
世间再无邓小岚,铁贯山一定也会垂泪,你看那遍布的乌云,正在诉说离愁。写到这里,外面竟然下起了雨,我想,长天必是深为邓小岚的义举而感动,为她的溘然离世而动容。
邓小岚喜欢铁贯山,第一次在音乐城堡见面,她就指给我看:“那就是铁贯山。”还告诉我“铁贯山”是哪三个字。我问她:“为什么是铁贯山,而不是铁冠山?您看那山,多么像一顶帽子啊。”她的笑容像孩子一样纯澈,她用清亮亮的声音回答:“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是这样写。”然后,我们就一起笑着看山。这位令人敬仰的老人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可她从未在人们面前说起过,她总是像孩子一样纯真快乐。
去年夏末,《大山里的音乐会——共产党员邓小岚的故事》出版了,我和何东老师去马兰给邓小岚送书。她很开心,指着书中铁贯山的照片问:“这是谁拍的?”我回答:“我拍的,从马兰小学校内拍了几张,又在校外的路上拍了几张,然后选了选。”她笑着说:“这个角度拍出来的铁贯山不是很好看,你应该到音乐谷那边去拍照。”她是那样真诚直率,让人心动。
邓小岚喜欢音乐谷,喜欢从音乐谷的角度仰望铁贯山。就在送书的那一次,我和她一起攀登到铁贯山的半山腰。通往山上的那一级级台阶正是邓小岚用铁锹一下一下铲出来、挖出来的。她顺势而为,在山下面为孩子们建造了游乐园,有秋千、蹦蹦床和练习攀爬的设施。建造游乐园是个不小的工程,除了她出资雇佣当地人,她本人还亲自参与,自己动手干。我很心疼地问她累不累,她说:“不累,这是很快乐的事。”
世间再无邓小岚,胭脂河在呜咽。我至今保留着她清唱的《马兰童谣》的录音。“胭脂河水长,从那天上来。要问去何方?宁静的村庄。”邓小岚带领孩子们在胭脂河畔歌唱,汩汩的水声和欢乐的歌声在大山深处交响,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跟孩子们在一起,邓小岚就成了孩子王。孩子们愿意把心里话说给她听,愿意踩着露水去胭脂河边采撷野花,插到矿泉水瓶里送给她,还说这是咱们马兰的花,它们可美可美啦!邓小岚特意学着孩子们的腔调给我重复:“它们可美可美啦!”简短的一句话,透出她对孩子们的喜爱和对马兰的喜爱。
开春的胭脂河汩汩流淌,今天,它正用乡音追问:小岚子,你去了何方?
小岚子,是干爹干娘对邓小岚的呼唤,也是马兰周边乡亲们对她的呼唤。一声小岚子,就能把邓小岚带回童年,带回战火燃烧的岁月。她从来也没有忘记,她是喝着山区干娘的奶长大;她从来也没有忘记,是山区的人民保护了她的父亲及其战友;她从来没有忘记,山区的乡亲们需要她。情亲的纽带从她的心里生发出来,不论她走到哪里,这头都连着她,那头连着马兰。
在马兰的18年里,邓小岚是艰难的,更是快乐的,所以,她不喜欢人们用“坚持”来形容她的音乐支教行为,她也从来不说她的不易。她说:“我在做喜欢的事,喜欢就能带来快乐,既然快乐,还用坚持吗?高高兴兴地,一件一件地,一天一天地去做就行了。”她的快乐已经和马兰的孩子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和阜平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紧密联系在一起,她的生命也和她时刻挂念的这一切紧密联系在一起。
世间再无邓小岚,我心悲痛如刀割。然而,当我回忆起我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与邓小岚有关的一切,我好像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她没有一丝悲伤,哪怕她在讲述腿摔伤之后的疼痛,也是把重点放在连夜陪护她的两个孩子身上,放在孩子们对她的情谊上。
去年秋天,月亮舞台建成,邓小岚曾打算邀请一些人来参加音乐节。我接到了邀请,可因为疫情,音乐节一再推迟,后来推迟到今年春天。春天,是多么美好的季节,3月7日,邓小岚还邀请我们春暖花开时去马兰观光旅游,没想到的是,她突然在春天离去,急促得连告别的话都没说。
悲兮痛兮!
斯人已驾黄鹤去,世间再无邓小岚。
先生遗风暖人心,世间永存邓小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