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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虎|大山深处·摆渡人

来源: 长城网  作者:赵志虎
2021-11-25 16:4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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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雨。

  太阳慵懒地探出头,在黑油油的土地上撒下一片金黄。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了几千年的庄稼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最有利时节,山上山下的田坳里、田野里、大棚里,三三两两的人群在绿树掩映之间忙碌着,整畦、打埂、浇水、播种着生活和希望……

  山坡上,几间错落有致的民房,青的是砖、灰的是瓦、白的是墙、青石砌的院墙不高不矮,即挡不住院内的视线,也恰到好处地把小院收留起来,一派田园风光。

  小院里干净利落,农家的各种家什归置得井然有序,一点也不乱,房主一定是个勤快人吧?院里头一个个头儿不高却很结实的中年女人正在喂鸡,只见她左手揽着一簸箕玉米,右手完美地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玉米便均匀地洒向地面,“咕咕咕……”的叫声引的那些正在四处觅食的母鸡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刚满一年的小鸡,正值下蛋勤快的时候,女人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些鸡,似乎有点儿陶醉。

  “娘,该走了!”

  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孩子正拿着一个火车头玩具,嘴里“呜呜呜”地叫着,玩得正美。

  “晓得了,误不了!”中年女人一愣神,手似乎被簸箕上的铁丝扎了一下,渗出一个小血珠。女人放下簸箕,拍了拍手,轻轻地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

  屋内传出几声男人的咳嗽声,女人扭头瞅了一眼,揭开刚收拾好的背篓,摸索出一个鸡蛋,在锅沿嗑开了,打进锅里。

  “春苗,喊你爹,吃饭!”

  女儿应了一声,放下孩子,跑回屋里……

  火车就要来了。

  站台上已经集聚了许多背篓子的人,一个个篓子就像个杂货铺,有山花椒、柴鸡蛋、山核桃、药材、田里的蔬菜;还有铁匠打的勺子、铲子,木匠割的小凳子、小椅子,还有篾匠编的筐子、斗笠等等,五花八门,人声鼎沸。这都是乡亲们,他们被称为大山里的“背包客”,他们把山里的“宝贝”带到镇子上,然后从镇子上把生活必需品带回农村。镇子上两天一个集市,他们就要两天乘火车往返一次,是农村经济发展的主要中坚力量,也是农家经济来源的重要方式之一。

  现在政策好,村里也在工作队的扶持下,搞起了旅游,建起了“春天的小镇”,支起了大棚,开挖了鱼塘、搞种植,开“农家乐”……许许多多“外边的”人开始走进村子里,村里的人们足不出户也能做“生意”了。大部分农产品现在也统一收购,然后通过火车货运整箱发走了。“背包客”们也少多了,现在的“背包客”们,主要是那些跑惯了的“老人”们,他们放不下的或者是一种情怀吧!

  中年妇女叫“三婶”,抱孩子的是她的大女儿叫春苗。此时三婶把篓子放在站台上,直起腰来,抱过小外孙,胖嘟嘟的小脸让三婶稀罕不够,孩子却扭动着身子要看远处驶来的“大火车”。

  三婶有自己的盘算,今天送春苗她们娘俩走,自己是顺便去赶个集把小米粜出去,自己种自己舂的米,不愁卖,要是行市好,说不定还能卖个不错的价钱。春苗这孩子孝顺,放心不下家里面,隔三岔五地给家里送这送那的。要说现在吧,家里也好过多了,自己种的大棚每年也有差不多五六万块钱的收入,完全用不着这么辛苦了。三婶想着反正也是跑一趟,捎带脚的事儿,再说自己也想坐坐车,和那趟车上的“亲人”们唠唠嗑,出来转转,散散心。

  车进站了,还是熟悉的绿皮车,在这大山里“悠闲”了几十年了,一点也没变,去镇子里还是一块钱。正是这绿皮车帮衬着乡亲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乡亲们都亲切地称它是家门口的“老爷车”。

  上车的“背包客”们大声召唤着同伴们,说笑着、安顿着背篓,热闹极了。春苗带着孩子走在前面,熟练地走到车厢前面的位置,放下孩子和背包,三婶放好背篓后也挨着春苗坐下来。

  座位前面的小桌上有个拿油漆覆盖着的“孙”字,打磨得很平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是春苗的三弟军生刻的,那时候他还小,很顽皮,拿着五毛钱买的学生票在车上晃悠,看什么都新鲜。那一天,三婶就打个盹儿的功夫,这孩子就闯祸了,用小刀在桌上刻字,正好被列车员发现,看着吓得小脸煞白的孩子,自己又生气又心疼,忍不住想揍他几巴掌,但手却被老车长拦住了。老车长和颜悦色地俯下身子问三娃子:“为啥刻那个‘孙’字呀?”三娃子却把脸扭过去,望着窗外一声不吭。三婶又急又气,吼了他一声,军生才扭过头来怯生生地说:“俺想给俺娘做个记号,俺娘她不识字,但知道俺的名字,认识这个字。”

  “做记号干啥呢?”老车长继续问道。

  “俺娘背着篓子从小道过来,上这节车厢最近,俺数过了正好是1500步,坐这儿,刚好能看见俺家,能看见坐在门口的俺爸,大姐二哥他们上学也总是坐这儿,俺娘不识字,做个记号,她就晓得啦!”

  三婶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即心疼,又生气,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不是吗?几个看热闹的旅客突然安静下来。老车长伸出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军生啊,想法没错,但不能损坏公物,记住了吗?”三娃子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

  听三娃子说,老车长好像写了一个单子,罚款10元,三婶去找车长,车长却笑了笑,告诉她别吓着孩子,没事。三婶虽然没文化,却明事理,孩子犯错了就要承担后果,坚持要交钱,老车长却没理这个茬,后来听人说是老车长补上的,这让三婶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家后,三婶和三娃子聊了好长时间,三娃子哭了,三婶也哭了。那晚的谈话很有效果,三娃子每天上学之前就早早起来上山挖野菜,放学后又提前写完作业去刨药材、捉蝎子,稚嫩的双手磨了好几个血泡。这一切三婶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有等孩子睡觉的时候,三婶再悄悄地把三娃子刨回来的药材,野菜整理好,攒得差不多了,再拿到集市上。

  当三婶和三娃子把一叠整整齐齐的毛票交给老车长时,老车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三娃子打开皮筋,一张张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十块钱。“俺娘说了,损坏东西一定要赔,俺是男子汉,人穷不能志气也穷!”。老车长看着三娃子满是伤口的手,满脸疑惑。

  “这是俺挖药材、野菜和捉蝎子自己挣来的。”三娃子挺着胸膛自豪地说。

  “是他挣的,俺给他卖了攒起来的。”三婶微笑着补充着。

  “他还不到十岁啊!”老车长拉着三娃子的手不停地感叹着,老车长收下了那十块钱,然后郑重地给三婶和三娃子敬了一个礼,三娃子开心地回了一个少先队队礼,三婶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感觉到那个敬礼是一辈子当中享受的最高待遇了,每每想起来眼里总是湿乎乎的……

  车开了,三婶还怔怔地望着窗外。

  “娘,想啥咧?”春苗笑盈盈地问着。

  “没啥,没啥”三婶揉了揉眼,悄悄把眼泪抹去。

  “想军生了吧?”

  春苗一眼就看出了三婶的心事儿。

  “娘别想了,还有俩星期就回来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老二吧!”春苗怕三婶尴尬,故意岔开话题。

  “想着哩!想着哩!你们仨娘都想着哩!”

  说起了二娃子,三婶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

  二娃子从小就爱写写画画,这个列车上的“读书车厢”就是他设计的,为此,老车长还特意奖了他一套书,美坏了这小子!没事了就爱泡在“读书车厢”里看书。

  “你说他报的那个什么什么自动化是个啥玩意?”

  “机电工程自动化,交通运输专业。”

  “那他毕业了干啥?是不是也像这趟车列车员这样?”   “呵呵,娘,你没听老二说吗,这趟列车是慢火车,是专门照顾咱们老百姓的车,车票几十年没变过,你看咱们多少年车票就一块钱,属于公益和扶贫列车。老二说他要学习的是高科技,在山的外边,时速300多公里,连外国人都羡慕的高速铁路。”

  “那,他是不是以后就不回来了?”三婶不禁有点失望。

  “娘,看你!”春苗显然对老妈这个幼稚的想法不满意了。“他就是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他的根儿不还在这儿吗?”

  “是哩,是哩!跑不了,走得再远他还得做这趟慢火车回来。”三婶讪笑着,似乎为自己刚才那句话不好意思起来。

  苦日子总算过去了,现在老大成家了,还考上了公务员,老二也上大学了,三娃子虽然还小,但奖状已经糊满了一面墙,也有盼头了,自己也知足了!

  “娘,准备吧,快到站了!”

  春苗急忙往三婶带的毛线外套罐头瓶里倒满热水。

  “我给你加了点茶,天热,喝点茶解渴!”

  列车卸下人群缓缓离去,站台上又开始了一片喧嚣。“背包客”的目的地到了,镇子上的集市已经开始了,他们要迫不及待地赶过去找片好“地界”,开始一天的“生意”……

  春苗没有下车,她要回县城的家,三婶抱起孩子亲了又亲,才依依不舍地背起篓子,扭过脸,下车了。春苗知道娘又哭了,每次孩子们离开,娘总是偷着哭。春苗突然感觉陌生起来,这是自己的娘吗?那个坚强而又慈爱的娘吗?当年爹病倒了,娘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背着篓子一趟趟来往于列车之上,爹的医药费,自己姐弟仨的学费、书费、生活费,都是靠娘背出来的。自己印象中娘永远是风风火火,永远不知疲惫,无论走多远有多累,看到娘心里就踏实,娘永远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而现在这个头发斑白,走路甚至有点蹒跚的老太太是自己的那个娘吗?几十年的劳累让娘失去了年轻时的俊俏和活力,娘老了,真的老了!看着娘远去的背影,春苗眼泪夺眶而出……

  太阳快要落山了,站台上人群的背篓都轻松了许多,山货处理清了,换回一些酱油、醋、农具、炊具等,一个大姐的背篓里还多了个毛绒娃娃,看来今天人们的收获都不错……

  车厢里人也不少,以前是山里的人“走出去”,现在是城里的人“走进来”。旅游的人群开始熙熙攘攘,他们过惯了城市的快节奏生活,现在在这慢悠悠的乡下,似乎非常享受。坐在“小慢车”上,看着窗外的青山秀水,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春苗走了,小孙子也走了,三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说实话三个孩子当中,三婶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春苗了。家里的老大,吃的苦最多,上学的时候,这个丫头细,每天就是馒头咸菜就白开水,怕花钱,每个周末回家看着狼吞虎咽的春苗,三婶的心里就像让猫抓了一样受煎熬。

  那次自己崴了脚,14岁的春苗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篓子去赶集,刚走了没多长时间,天就阴下来,忘了给孩子带雨衣,后悔得自己直掉泪。火车到站好久后,三婶终于迎来了精疲力尽的春苗,虽然很累春苗却满脸兴奋,篓子竟然空了,换回来大大小小的一堆钞票。春苗说,车还没到站雨就下起来了,是列车员大姐特意追出来给了她一把伞。下雨天人少,自己又不敢大声吆喝,车快来了篓子里还有一大半菜没卖出去。春苗又急又气,但毫无办法,是老车长看到了剩下的半篓子菜,喊来了列车员们,你一把我一把地把菜分了,又一分不少地把钱交给了春苗,春苗高兴坏了,对着老车长鞠了好几个躬。三婶看着春苗肩上被篓子压出的条条印痕,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人这一辈子啊,苦难太多了……

  列车进站了,三婶站起来,准备下车。车长过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微笑着和三婶打招呼。“三婶,这是老车长让捎给你的,早就给我了,一直没见着你,说你爱喝茉莉花,一桶是他的,另一桶是我送给你的。”

  “这多不合适,每次都是你们照顾我,我啥也帮不上你们!”三婶涨红了脸,局促地说着。

  “拿着吧,这是我们发的劳保茶!”

  两桶黄澄澄的茶叶,上面写着“茉莉花茶”还贴着铁路的徽标,晃得三婶心里慌慌得很。老车长虽然退休了,但他又参加铁路的扶贫工作组,自己家的大棚就是他和队友们帮着建起来的,这份恩情啊!三婶觉得一辈子也还不完……

  晚上,三婶做了一个梦,在一潭碧波的湖面上,自己挎着背篓带着春苗、老二和军生坐在一艘小船上。船家掌着舵,一个小姑娘正在划着船,小船正缓缓地驶向对面的镇子上,镇子上一条笔直的大道,宽阔、漂亮 ……   

  三婶揉揉眼,还沉浸在那个美梦里,那船家不正是老车长吗?那摇橹的不正是列车员吗?对啊,他们还穿着工作服,那个铁路的帽徽还在闪耀,哎呀!就是他们,列车啥时候变成小船了?

  或许真的是他们吧!巍峨的大山、不急不慢的绿皮车,还有面带笑容的他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尽管岁月交替,人员更迭,他们依然在,无论是风里还是雨里、他们都在等待着、摆渡着百姓们沉甸甸的生活、摆渡着山里人的希望……

关键词:文苑,摆渡人责任编辑:马书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