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县西南有一方沃野,名“高陌乡”。顾目四望,气象雄阔,封台隆隆,村名、地名均在两千岁以上。乡民不得随意动土,地下多是宝物……何故?前推两千多年,这里便是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下都。
一
如今,荷锄行走在高陌田间,便是漫步于旧都的繁华街头。脚下是古人密匝的步履,无人心头不踏实。
当年武王伐纣得胜,建立周朝,中国始称“华夏”。为奖赏宗室勋臣,武王将爵位土地分赐众人,各建邦国,以藩屏周,“封建制度”渐向成熟。召公奭被分封到北燕。赴任前夜,武王驾崩。召公和周公便担起共辅朝纲之责,史称“共和”。燕土亟需治理,公子克代父履职,成为燕国开国君王。至公元前221年,燕国宣告灭亡,王位共传42世。
战国初期燕国的疆域包括今河北北部和山西东北一角,含京津一带,东与东胡接界,西与中山国、赵国接界,南靠渤海,并和齐国接界。燕昭王时国力强大,疆域拓展,相继占领了中山国北部,今唐县、望都一线为燕国的南境。后大将秦开北向击胡,拓地千余里,直捣辽东、朝鲜半岛北部,确定中朝边界。乐毅伐齐时,还曾一度占有齐国大部领土。
地理环境先天狭长,局促了燕国的战略纵深。因而,历代燕王不敢懈怠,求稳定、谋发展、强国力、兴霸业,及至终国之时尚敢拼死一搏,震惊华夏,荡气回肠。
克就任燕王,借助商朝旧城兴建的都城在今北京房山区董家林一带。此后300余年,为避北方山戎部袭扰,燕桓侯迁都临易,即今容城县境内。又过约300年,山戎部被齐国击败,燕国国都北迁蓟城,再建新都。又150年后,燕文公迁都易城,即今雄县,并在今易县城东南武阳城营建下都(一说为昭王营建)。一个王朝数次迁都。既有其难言之隐,又有其伺机谋国之智,酸楚而激越。
二
考古显示,燕下都东西长约8千米,南北宽约6千米,居中、北易水之间,都城内有“铜帮铁底运粮河”,河东为政经中心,河西为防御性城郭。现在这里还矗立着燕王处理政务的武阳台,俯瞰山河的望景台,招贤纳士的黄金台,接待各国使节的老姆台,迷惑敌军的虚粮冢等,默述着古都曾经的繁盛和式微。
燕下都遗存的文物有十几万件之多。“齐侯四器”和铜螭龙已流失海外。1929年,国家对燕下都老姆台进行首次发掘,出土文物201袋又36箱。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文物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多次勘察试掘,出土文物甚巨。
燕下都近年出土种类渐多,如为学术和收藏界青睐的燕瓦当,已成为打开燕史研究的又一把钥匙;出土的兵器有青铜和铁器两大类,甚至出现燕王铭文剑;近年,在俄罗斯、朝鲜也出土了燕国的刀币、布币、圆钱,证明燕国贸易已延展至远东地区。
燕下都文化遗存的保护,得益于国家重视、专家参与、民众觉悟。1947年,陈紫蓬将个人馆藏文物全部上交边区政府;1950年,中国历史博物馆特设陈列室展出燕下都出土文物;1966年,练台村姑娘王兰一镐刨出国宝“铜铺首衔环”,主动上交;燕下都文保部门首创“四有”保护模式在全国推广;2001年,燕下都遗址被评为“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之一,2021年入选全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之一……
除有形的文化遗存外,燕国还形成了众多极具文化特征、附带感情色彩、富有思想内涵的成语。如:伯乐一顾、气贯长虹、义无反顾等,至今相沿习用;燕下都附近的村落名称也多始于那个时期,如军营、燕子、练台、扬威城等。笔者统计,易县有67个村的名称源于春秋战国。
三
燕文化的核心标志是“人才兴国”,精神内核是河北人民文化品格的历史源头——“慷慨悲歌”。
最早践行人才兴国战略的是第38任燕王——昭王。昭王从名士郭隗讲述“千金市骨”的故事中得到启发,决心依靠人才兴国安邦,便高筑黄金台,恳招天下贤良。
在那个云谲波诡、名士纵横、宿将争锋的年代,燕昭王以真诚堵塞野心,以谦卑打消怀疑,于是“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他纳谏言、遵良策,知舍知得,隐忍积蓄28年之后,完成了伐齐复仇和拓土开疆两大战略任务,甩掉了积贫积弱的帽子,跻身“七雄”之列。
六国中,燕国最后一个灭国,惨烈悲壮,激荡风云。公元前227年,秦军大兵压境。主持国务的燕太子丹决定谋刺秦王,以纾危难。易水诀别,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响彻寰宇,成为千古绝唱。
燕文化为什么以剑走偏锋的形式延展成为“慷慨悲歌”的独特风采?其根源就在于经济文化的落后和军事实力的悬殊局面未能在短期内得以改善,而咄咄逼人的秦军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大举扑来。在急于扭转乾坤的心理支配下,太子丹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决定油然而生。任你八面来,我只一路去。这个情结一旦确立,一批死士迅速聚集——拯救国家、践行诺言、不负友情、生命抵抗……形成了不可逆转的强力暗流。可以预见的惨烈结局黑云笼罩,急剧化育成慷慨悲歌的集体情态。
此后,“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便成为面对国家危难之时大义感人的河北民风,深受世人景仰,被有志之士奉为人生典范。
四
易水河千百年来流淌不息,与荆轲的名字交相辉映,成为光耀历史天空的燕赵文化精神的真实写照。那么,荆轲渡口的准确方位在哪里?历有争议——有易县之南易水、紫荆关、中易水、白虹四说,亦有雄安说。
现在学界比较倾向于“中易水之说”。理由评述颇占篇幅,不外从史册之政治、地理、军事、外交诸环节处拾遗淬炼,八方论证。(感兴趣的朋友可参阅2007-2008年间,我发表在《保定日报》的《荆轲的人生路线图》等十数拙作及专著《我们的燕国》)
春秋战国,北方部族以“射猎禽兽为生”“随畜牧而转移”,屡犯中原,是中原诸国最大的边患。史上曾有“山戎痛燕”,燕被迫迁都的记载。当年白洋淀北岸为燕赵分界,燕国在此筑阿邑(安邑,今安新),即为强化边防。
下都时期的雄安三县是燕国的政治、军事和交通重镇,于南,是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大后方,于北,为防御齐赵进攻的总前沿,具有独特的战略地位,慷慨悲歌、好气任侠、厚重淳朴、尚义求实的风骨在这一带始终存续,也是“三贤”文化的精神原乡。
今人对河北大地的“燕赵文化”研究应有整体观——“赵文化”启迪改革,强调协作,燕文化磊落直前,气概崩天。
今人谈起燕国不过是一张薄薄图样,不过是阡陌上几座土台,但当你切进燕文化内核之时,会憬悟到她是中国人挥之不去的一团心结,一种急于跟前人对话的迫切,一种腹有良谋奇策可献的冲动,一种国有事我来也的振奋。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未岂顾身。神奇之土,战火不复。负载千年的“慷慨悲歌”地,如今政通人和欣欣向荣,这里的人民正在把义无反顾的历史情怀化作乡村振兴的集体意志,奋发有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