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歌谣，是在水车推着日头跑、石碾映着月光转的背景下摇着蒲扇说给我听的。在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百般好奇的岁月里，奶奶怀抱着我来到院中，望着圆圆的月亮对我说：“母儿爷，亮堂堂，开开门，洗衣裳。洗得白，浆得白，一个仙女飘下来……”
奶奶的歌谣第一次给了我神奇和美好的幻想。从这以后，她又给我指着望星空，给我讲牛郎织女的神话，给我说有关星星的歌谣。我的童心幻化出一个个美梦，腾云驾雾般在天上飞翔……
奶奶是个大字不识但记性很强的小脚女人，歌谣和故事，谁也不知她装了多少筐。但奶奶从来不给我们说那些没用的，只要她开口一说，就活画出一幅生动的情景。我5岁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年关，我们朝爹要炮仗，姐姐冲妈要红头绳。谁料想，就这小小的奢求，都被爹妈无情地拒绝了。
我们撅起小嘴以示抗议。这时，奶奶就哄着我们离开爹妈，偷偷地给我们说了一首歌谣：“天明了，小鸡跳了棚了，大鸡撅咧尾了，小子闺女都该起了。闺女起来要花儿，小子起来要炮仗，老婆儿起来要衣裳，老头儿起来打饥荒……”我不明白打饥荒是什么，眨着眼问：“奶奶，什么叫打饥荒？”奶奶就给我解释说：“就是向别人借钱借粮呗。现在，咱们连稀粥都喝不饱，你们怎么还朝你爹要这要那的？”我天真地说：“让我爹打饥荒呀！”奶奶眼一酸，说：“我的好孙孙，这年头，你们叫你爹上哪去打呀？”
奶奶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也特别爱逗我们。有时候，她拉着我们的小手说：“拉锯送锯，姥姥家门口唱戏。请闺女，待女婿，一个包子没吃饱，俩包子，撑个大仰巴饺。”说完，就把我“锯”倒在被摞上，弄一个大仰巴饺。有时候，奶奶就说一段“小老鼠，上谷穗儿，掉下来，没了气儿。大老鼠哭，小老鼠叫，两个蛤蟆来吊孝，咕儿呱，好热闹”来逗我们笑。
在奶奶的歌谣里我们渐渐长大了。到了少年的时候，我们懂些人情事理了，奶奶就不再给我们说这些歌谣了。此时，她年事已高，我们弟兄几个便陪她在一条土炕上睡觉。钻到被筒里的时候，奶奶就开始给我们说一些抗战歌谣。
她给我们说了很多，有一首我记得最清楚：“小河的水向东流，赶上慌乱的坏年头。爸爸上战场，保卫咱家乡。哥哥拿起枪，奋力打东洋。姐姐组织了慰劳队，妈妈给战士们做衣裳。剩下了小弟弟心不甘，站岗放哨捉汉奸……”
说完，奶奶就感叹说：“你们是不知道闹日本的时候受的那罪。如今，世道好了，你们要长出息，以后好好孝敬你们的爹妈。他们这辈人，孩子一个一个的，左边湿了右边倒，右边湿了肚皮上驮，多么难啊！我先说下，等你们娶了媳妇，千万别学那麻尾鹊，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扔在车沟里，把媳妇放在热炕上。”
我们都说那哪能呢？奶奶说，那就好。
奶奶的话，奶奶的歌谣，给我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
上世纪70年代末，奶奶带着她那古老的歌谣，在我乡下的那座老屋里一同作古了。但是，奶奶的歌谣却深深地刻录在我心灵的碟片上。前几年，在我编辑《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清苑县卷》时，就把奶奶的许多口传歌谣作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保存在书里。
哦，奶奶的歌谣——我童年荒原上的文化嫩芽。在“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流传的今天，奶奶的歌谣依然如一坛陈酿多年的文化老酒，在我的心头弥漫着诱人的醇香。（樊新旺）
